1

战争纪元7年到神圣纪元10年，是足够让一代人成长的时间。这代人可能经历了“圣地”上所有最悲惨的大事件。无论是进化者同盟的数十万超能力者大军越过和平墙，踏平了数百万人居住的希望联邦首都；还是希联（希望联邦的简称）复国同盟和神圣希望帝国、启示录教团国和进化者同盟之间的国家内战；又或是神圣希望帝国向全世界，向这仅存的人类幸存之地降下的神罚——数百枚原子弹。

所有的英雄和传说仿佛都死去了。废墟之上，灰云密布的天空是人类文明的棺盖，久久不散的辐射诉说着现实的残酷本质；地表之下，森严的配给制是残存人类最后的尊严，但也无法阻止腐烂在这仅剩的秩序之下扎根。

微克和苍穹，两个年轻人——此刻正身着沉重的防护服，透过被锈迹污浊的玻璃面板，仰望着乌云中难得的一抹阳光。苍穹和微克是在战争纪元中成长的一代，但冷酷的现实并没有夺走他们的浪漫。苍穹善于使用简单的材料制作装饰物和化妆品，没有人能猜出她用什么做出了嘴唇上的鲜艳口红和秀发上朴素的发卡；微克则喜欢吟诵诗歌，即便是在工作的时候，他也常常因为获得灵感而出神。

于是，两人被打发到地表上，成为“收集者”的一员。“收集者”们多是一些叛逆或慵懒的年轻人，负责在地表上寻找可用的物品和有价值的文物，清早就必须出发，很晚才能回到地下，并且还需要尽可能完成当天的KPI。

阳光再次被乌云遮住，苍穹望向了微克，深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些微笑。

“没关系啦，虽然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但至少我们走的步数可不少呀。”

微克也笑了笑，缓缓地低下头，擦拭起沾满泥土的灌铅靴子。

“步数不能代表什么。你忘了青朗大哥的事情了吗？他想去希联复国军的旧址看看，放弃了资源循环工厂监工的美职，每天都在探路——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该怎么走了，于是他就啥也不捡，直接往北方一路狂奔。他甚至连拾荒机器箱都没带上。他跑到一半，发现应该是跑不完了，又灰溜溜地跑回来，刚好赶上晚上九点，每天的期限。他们看他什么收获都没有，直接两耳光打过去，后来就在咱们片区里扫大街了。”

“我知道，青朗先生创造了收集者的单日步数记录。”苍穹半蹲着，凝视着地面上开裂的水泥板，“那明明是一件好事啊。收集者不应该去收集更远的地方吗？”

“唉。”微克站起身来，攥紧了拳头，“他们只是想惩罚我们罢了。要是把这身装备带走了，他们可不会祝福咱们有什么美好未来。”

借着最后的白昼，微克从随身的机器箱里掏出一本金属壳子的日记本，在防护服的钢制口袋里摸出一只铅笔，写下了一句话。

“人们在末日的黄昏中相互惩罚，仿佛这样便不再负罪。”

2

夜晚降临。除了开裂的道路和混凝土、钢筋、灰尘交错的废墟外，两人没有看到任何完整的建筑。身上的盖革计数器开始蜂鸣，机器箱轰隆作响，覆盖在两人身上。这是“动力装甲模式”，虽然能量损耗很快，但是很帅，不是吗？——这是微克说的。

“晚上七点了，咱们要回去吗？”

微克低下头，凝视着面板后面那双清澈的眼睛。

“微克先生，请听我说。”无线电频道里，苍穹的声音柔和而低沉，“这底下好像有一盘光碟。我们要不要把它挖出来？”

“当然！这东西带来的奖励应该够咱们好几天不用出来拾荒的。”

微克挥舞双手，将动力装甲上的钻头对准地面。

“是这样的，微克先生，”苍穹听起来有些慌张，“这是我第一次捡到能看的东西——我想，我们可以先看看，再交给基地。”

微克愣了愣，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可是很危险的事情，苍穹，”他转头看了看周围，确认周围静谧无声后继续说着，“基地应该有检测手段的，能够查出光碟、磁带这些东西最后读写的时间，要是我们私自读写的话——”

“那，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吧。”

苍穹的动力装甲吱呀作响，竟然转过身来，将微克紧紧拥抱。

微克还没反应过来苍穹的用意——他只看到苍穹手上的一个指示灯亮了。那意味着她已经开始录音。

“微克先生，我命令你收集建筑废墟下方的光盘，并且尝试读取它。”

苍穹的声音凛冽严肃，但面板后的她明明是笑着的。

微克按下一个按钮，动力装甲从胸口打开，他从装甲里跳了出来。他按下了苍穹的装甲上一个红色的按钮——那意味着队友出现危险，需要卸载动力装甲进行救援。

苍穹从动力装甲里掉了出来，又被微克的怀抱接住。

“苍穹，前几天的食物，我都剩了一半，”防护服头盔面板里，微克的脸色有些苍白，“你不用那么做——咱们和基地切断联系吧。就像青朗大哥一样，一直往北跑。”

望着头盔里已经眼含热泪的苍穹，微克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咱们再也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咱们不做什么收集者，就做这片废墟上面的拾荒人，好吗？”

苍穹隔着手套，轻抚着微克的双手。

“可是——”

“没关系的，青朗大哥说，希联复国军总部下面有一块人防工事，那里一定没有被破坏，说不定还有人住在里面。”

微克捧着苍穹的头盔，挤出一丝笑容。

“我不会抛弃你的，也不会让你送命。毕竟我们早已被基地放弃了。而你，是我最好的队友。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会怎么面对每天的清晨和黄昏。”

动力装甲舱里的日记本被风吹拂，暴露在夜晚之下。

“在这相互惩罚的世界，唯有你和我互赠希望。”

3

钻头的声音太大，两人只能待在动力装甲上，用无线电交流。

“微克先生，我们的能量还能用多久？”

“足够我们到达目标地点了。”微克苦笑着，“如果你的能量不够了，我会把我的能量给你……”

“不许这么想。”

苍穹望着微克笑了笑——尽管没有灯光，微克看不到苍穹的笑脸。

“微克先生，我想听你唱首歌。”

“那我就哼一首我很喜欢的歌吧，是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哼的歌。”

无线电里传来了微克的声音。那首曲子仿佛是一首进行曲，却又轻快悠扬。

曲毕。苍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这首曲子，让我仿佛站在一片宽阔的田地里，就像是小时候那样。人们在我的身边辛勤地劳作，彼此说说笑笑，似乎每一天都可以这样度过。”

微克的声音响起。

“我喜欢你的描绘。妈妈告诉我，这首歌叫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也许是六七百年前吧，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叫做中国。那时的地球还没有被末日席卷，没有圣地这个概念，世界各地有很多国家，很多的人。更早以前，每个国家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对方，甚至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科学技术在各个国家之间发展，直到某些国家的技术领先世界——他们就跨过了大海，那是比我们的大湖要大上百万倍的湖，他们的船几十天就能跨越。大海的那边有新大陆，新大陆上的人们对比那些跨海的人，就像是活在数千年以前一般贫困和无知。于是那些渡海而来的人觉得他们不配称作人。他们就屠杀那些人，把和他们肤色不一样的人当做商品卖来卖去。他们于是变得很富有，很强大，他们来到中国，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

“中国有很多人都不服气，反抗，但是不知道怎么反抗才能彻底把那些吃人的家伙赶出去。直到中国共产党站了出来。他们的军队哼着这支曲子，在他们能走到的所有地方组织着反抗。”

“共产党！我知道！”苍穹很兴奋地喊了出来，“我姐姐和我说过，希联还没灭亡的时候，是希联共产党和希联救国同盟带着我们反抗帝国。”

“没错。我妈妈也是共产党的一员。她是一个民兵。帝国的坦克在南边的沙漠排成黑压压一片的时候，我妈妈就跑到复国军总部，报名参加了民兵。她带着一个袖章，红红的，上面有一把金黄色的步枪。后来，坦克的声音越来越近，妈妈说民主党背叛了我们——她的袖章又变成了金黄色的镰刀和锤子，但还是红红的。”

微克喝了口水，平复着内心的泉涌。

“当时其实很多人都想投降。帝国的飞行器每天都会在城市周边撒下很多传单，提醒我们【神圣希望帝国】和【复国同盟临时政府】都是希联的一部分，他们掌握了可以造出很多很多粮食的核能量，可以让我们每个人都吃饱。民主党的老爷们听了这话也开始和帝国谈判，飞行器就慢慢地可以直接飞到市里来了。但是共产党不同意，他们把军队聚集起来，号召每个民兵都保护好自己的社区，和民主党打起了内战。于是那些坦克轰隆隆地全开进了城市里。”

“当时很多街坊都跑过来问我妈妈，为什么共产党不向帝国投降，为什么我们还要打仗——明明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进化者同盟派来的那些超能力怪物消灭，为什么还要同室操戈？我妈妈就说，帝国如果真的在乎我们，就绝对不会把坦克开进市里，更不会单独建立帝国，拿着核武器威胁所有国家。他们于是问我妈妈，共产党到底要怎样？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国家？”

指示灯微弱的光芒下，微克仰望着天空，带着微笑。

“我妈妈说，我们想要一个新的希联。在那个希联里，人们不再需要担心每天的饭钱、水电费和各种伤人的琐碎，而是可以始终关心自己喜欢的事情；人们不再为了找到工作而学习，而是可以享受学习，在每一份令人快乐的工作中自由挑选；人们不再在生产线上带着满身疲惫地终日工作，而是将八小时留给工作，八小时留给睡眠，八小时留给自己；每一个人都会被当做人来对待，而不只是社会的零件。”

4

“那该多难啊。”

苍穹叹了口气。

“我妈妈也不经常说这个的，”微克望着黑暗里的苍穹，“那段时间，她只是在一个又一个陷入战争的片区里奔跑着，把还活着的平民都转移到人防工事里。很多平民精神面临崩溃，她就和他们讲这些未来的事情，教他们唱歌，跟他们讲故事。她说，几百年前有支军队叫红军，他们头上顶着红五星，在这片土地上跑来跑去，和她做着一样的事情。”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微克久久不语，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死了。帝国军队往市区发射着白磷弹，这种东西可以烧掉一切。她中弹了，周围都是火海，她逃不出去了——她怀里有个小孩，她把身上的氧气瓶给小孩用，脱了身上的隔热服裹在小孩身上，自己死了。”

“抱歉。”

苍穹的声音颤抖，微微抽泣着。

“没事。我已经回忆起这些事情很多次了。”微克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也许他现在就在我们的某个地下基地里扫着大街，或者其他不断重复着的工作。”

钻头钻到了一处中空。灯光亮起——原来是一间地下室。

微克从动力装甲上跳下来，指着下面的地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看，红五星！”

5

“我们很幸运。这里不仅有一盒光盘，还有配套的放映机。只要用动力装甲提供电能的话——”

微克面前的墙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些影像。他朝着苍穹挥着手——后者正倚靠着墙面，翻阅着微克的日记本。

“看！这是过去送给我们的礼物！”

6

画面上，红彤彤的临时舞台下，数百人好奇地看着舞台中央。远处，火焰和浓烟遍布。

镜头突然给到了舞台后方——

“我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微克指向画面，“这些战术机甲已经被破坏了，备用能源也无法启用，于是这些作战人员只能原地休息，等待救援。他们本来的任务可能是转移这一带的人们——那么附近应该没有人防工事。所以他们只能将附近的群众聚集到一起，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避免产生骚乱。”

“他们是？”

“他们希联共产党的正规部队，战术机甲反应小队，是精锐。”微克叹了口气，“这些机甲来的时候似乎都遭到了类似EMP（电子脉冲）炸弹的打击，所以内置的无线电通讯也无法使用。而这附近的居民似乎也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信号塔我记得这之前就都被摧毁了——网络已经不存在了。”

“微克先生，”苍穹颤抖着指着画面，“您看右下角，标示着当时的时间。”

“战争纪元7年，7月20日下午……天哪。”

“我没记错的话，”苍穹闭上双眼，“这之后不久，帝国所有的核弹就袭击了全世界。”

“基地那些人果然不清楚真实情况，或者就是在说谎。”微克突然站起来，靠近画面，“你看，这里有张当时的地图——我们和帝国进行着运动战，我们的大部队已经包围了帝国的首都！”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帝国才……”

“这就是和我们【同心同德】的帝国【同胞】，”微克咬紧牙关，“为了生存，他们可以用整个世界做代价；他们将这个世界献祭，把他们的罪行洗的一干二净，拿着末日方舟的船票在我们的尸体上跳舞！”

“所以，这张光盘……”

“这张光盘记录着这支部队为人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微克轻抚着放映机，“一场文艺汇演。”

“也许他们已经知道核弹要来袭了，所以……”

“唉。”

7

“接下来是本次汇演的压轴节目，一首老歌。它来自几百年前，那些和我们想着同样的事情的人们。”

“很久以前，很多人都在用自己的双手种地，靠种地获得的粮食生存，他们被称为农民。然而，他们种粮食的地往往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地主。地主们躺在椅子上睡觉，就可以享受农民们晒着大太阳滴着热汗换来的吃食——就像民主党的老板们那样。（场下大笑）”

“后来，红军的战士们把一些地主打倒了。但是这还不够，他们还得打败更多的地主，打倒民主党这样的吸血虫，以及帝国那样的强敌。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就得有个统一的规矩——于是就有了这首讲规矩的歌。”

“这首歌讲述着他们对自己定下的规矩，正是这些规矩让他们打败了所有的敌人，让大家明白他们和那些敌人的不一样。”

8

那首歌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