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近在读一本校园小说。对我来说，这种没有生存危险与所谓的格局，专注于个人发展和情情爱爱的文字，反而让人舒心。

我从没上过学，学校对我来说是个很陌生的东西。我的养母是个危险的科学家，现在还在故国的悬赏名单前列。

对我来说，童年意味着贫民窟的泥泞，任何东西都比离家五百米左右的尸堆美不了多少，苍蝇吹拂着这片土地，只有家是最清净的庇护所。在那以后，我丢失了很长一段记忆。唯一能记起的，就是苍白的实验室墙壁，被我的爪子留下了裂痕，那人却始终不出现在我面前，仿佛我只是她的实验品。

当亲情消失以后，逃走是唯一的答案。最开始只是想搞坏她的生意，但那些被我救下的人，给了我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关心。我便想着也许能为他人做点什么……

最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关心我的人依然关心我，但我只是感到孤独。因为他们关心我，这样的孤独我更不能言说。

2

星都大学拥有全星都最大的图书馆，面向全体公民开放。星都政府通过我入籍申请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跑去了那里。

来星都之前，我在故国的荒郊野岭开了家机械维修所，给那些无聊的黑帮设计可以从嘴里发射出来的麻醉针或是伪装成眼镜的闪光弹。偶尔会遇到胆大包天的家伙找茬，我也就不得不让家里的机关给他做个小小的截肢，然后等着那家伙求我给他换上塑料的。在这般危险的生活里，唯一的娱乐就是从二道贩子那里淘来的公元年代电子产品——也许还有书籍。

自从来到星都以后，我发现自己虽然不能身上带枪，但街上的人也一样。大家脑子里想的不是仇家的命、武器保养或者精神药物，而是工资、美食、交易——只有在公元年代的书上才能见到的，属于和平世界的东西。

这群每天可以安定地享受各种娱乐的人，对于书籍失去热忱，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对于从来没有明确地感受过“教育”的我来说——图书馆，简直就是天堂。

但最近，天堂却只是给我带来了越来越深的落寂。

以前一个人在白炽灯昏暗的光下啃着旧书的我那么开心——现在一个人站在散着书香的大书橱旁边却很难过。

明明我不应该难过的。

3

今天在地铁上，我看到一个男生牵着女生的手跟在她后面，而女生只是黑着脸，自顾自地往地铁门走着。

“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一定能给你想要的……”

最后女生甩开了他的手，而他坐在地上，看着门渐渐紧闭，地铁走远。

要是以前，我只会觉得好笑。在机械店的时候，哪怕是浑身肌肉的汉子，都得对我客气——因为他们亲眼看到过我将数十米外的狗群化为灰烬——而这件事只需要我抬下手就能完成。在那对一般人来说无比艰难的生活之中，我依靠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走了无数捷径。

我不需要从某一个固定的人那里获得任何依赖。

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将手上的小说合上，转过头去。

那是以前的我。

现在的我获得了更多的东西，能够做更多的事情——

但却开始买最远的地铁票，从一号线坐到三号线，从星都大学坐到城市最边上的西灵街再坐回来，都不愿意回家。

我却变得和坐在地上的那个男孩子一样了。

4

“听说天策科技公司的董事长是个20岁出头的丫头？”

“可不是吗。不过她爸妈肯定从小就在她身上花了大价钱，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的。而且天策算是半个国有公司吧，人不一定干什么实事……”

“就是，住着那么大个别墅，指不定是和对象天天寻欢作乐，公司交给别人管，自己只负责上台亮个相！”

“听说人喜欢女的呢，有人拍到过……”

5

那两人也许会奇怪，为什么坐在对面的女性会突然将手中的书按进包里，然后起身去了下一节车厢。

不过他们的奇怪也只是会持续几个小时罢了。

我也许会一直这么奇怪吧。

6

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到了这栋房子。

就在我要将瞳孔对准正门口的摄像头时，门开了。

这个点在家的应该只有陆柩了吧。而被人背后说着“寻欢作乐”的，另一位这栋房子的主人，此刻应该还在研发部调整参数，估计又会睡在那——

“嗨，叶暝，好久不见。”

7

那一刻，我就仿佛窝在墙缝里的老鼠突然被太阳晒到一般，竟然想要逃开。

但她只是穿着初见时的那套连衣裙，并不是太阳，而只是那个会坐在我床边讲睡前故事的女孩子。

我伸手抱紧了她的腰——在一切到来以后，这样的机会就不多了。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吸吮着她的体香——宛如泡沫般柔滑，却又像露水般纯净。

但这一切我都只是偷偷摸摸地做着，因为那花香，那泡沫，都不属于我。

就如同她也只是轻轻地抱了抱我的肩膀一样。

8

“今天为什么会待在家里呢？”

虽然能猜到答案，但我依然是问了，仿佛等待着春风的极地凛冬。

“因为明天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了呀。”

她坐在沙发上，示意我坐过来，毫无拘束。毕竟我一直是她的干妹妹，而我才是变了的那个。

“你也知道，和平纪念日近了，但大家还是有点怕对面。作为公众人物，我有必要出面做一些能让大家安心的事情，除了展示我们的产品，告诉大家我们能够保障星都的安全以外，也要像正常人一样去生活，让大家知道，我们不担心危机，和平依然会继续，正常生活就行了……”

“所以，我将会在明天的发布会上，正式公开我们的关系。”

她看了看刚从厨房出来不久的陆柩，脸上洋溢着微笑。

9

认真说，除了最后一句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

她们两人的关系，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偌大的别墅，只住着她们两人，虽然因为忙于工作两人不经常住在这，但我也知道，其实我是闯进她们生活之中的第三者。

我一直知道我不是养母亲生的，因为她告诉我，让我记住自己的母亲——她是星都科学院的科学家，死于一场毁了大半个科学院的事故。我的养母在工作期间爱上了我的母亲，但母亲已经身为人妻，并且也不会认同这种禁断的同性情愫。于是她用母亲的细胞克隆出了我，并在事故发生的时候将还处于胚胎期的我抢救了出来，为了避开星都的追查而逃到了对面。

虽然我与养母已一刀两断，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她的感受。

在机械店待了几年后，出于一些机缘巧合，我从对面来到了希联，想要亲眼看看这边的世界。在尝试用能力惩治小混混的时候，也许是巧合——也可能是她们早就注意到了我，总之，那两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坦白说，我第一眼看到叶心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感觉。试想，如果你是一朵红莲，偶然看到了玫瑰，你也只是会觉得那也是一朵好看的花而已，并不是蝴蝶。

但现在回想起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了。

因为我和陆柩都是莫名其妙而又无比罕见的“能力者”，所以叶心提议我来她的公司，发现这一切背后的奥秘。当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慢慢地和她们熟悉了起来，入住了她们的家。

我一开始，只是平等地对待她们。陆柩虽然不怎么喜欢看书，但是却在漆黑的夜里化身城市的守护者，不取功名；叶心虽然……

叶心仿佛没有什么虽然。

于是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对叶心的情感已经变化了。

10

1月1日，我觉得研发部安排的实验时间太长了，抗议了一下，回叶宅休息了。今天的书是《神经浪游者》，公元时代的科幻，赛博朋克——虚拟世界无比发达，但社会存在各种乱象。虽然乱象依然不少，不过现在的世界并没有变成书里的样子。

1月3日，叶心和陆柩决定休个假，自然捎上了我。两人从来都没有掩饰过她们之间的关系，陆柩会自然而然地伸手擦掉叶心嘴角的奶油，也会这个那个——虽然闺蜜之间也会这样吧，不过不重要，不管她们是什么关系，都是我的好朋友。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人把我当朋友，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了。

2月3日，研发部告诉我，血样检测意外地发现我和陆柩存在亲缘关系。两人告诉我，陆柩是星都科学院两名科学家的孩子，于是我也告诉了她们我的身世。所以陆柩——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当然我没有父亲就是了。姐姐吗……怪不得我们的性格都一样的偏执。

2月6日，和叶心结拜为干姐妹，但叶心并没有和陆柩这么做。不过她们也没打算瞒着我就是了。

2月10日，我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应该和能力有关系。我出现了幻觉，似乎回到了童年，央求着养母讲故事给我听。于是我便听到了故事。

11

从前有一座雕像，他喜欢上了每天都会路过他身边的公主。但他不能让公主知道他其实是有灵魂的，所以他始终保持沉默。

停留在他身上的鸟儿知道了，同情他，便去四处打听。

“西边的巫女说，只要获得了公主的一滴血，你就能获得肉身，变成公主喜欢的样子。”

雕像却不喜欢这样的回答。他不想让公主受伤。他会心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心只是一颗铁疙瘩。

一天，王国被突如其来的兵变推翻了，公主慌忙地逃离了王宫，但水晶鞋承受不了公主的奔跑，碎了。

公主倒在雕像的面前，蜷缩在冬日的冷冽之中。

鸟儿曾经告诉过雕像，他的心可以散发出热量，但一旦将这热量散发出去，便无法再维持他的灵魂。

但就像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雕像决定将心敞开。

发着热的雕像温暖了公主，公主与雕像抱在一起。但雕像却依然活着——雕像也感受到了公主的温暖。

公主的脚被水晶鞋刺破了，而此时，她的血滴在了雕像身上。

在公主昏迷过去之前，她只记得自己被抱了起来，抱着自己的人奔跑着，而她则安心地睡了过去。

那之后，公主和雕像变成的男子隐居森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12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将头埋在叶心的怀里，嘴里在叫唤着“妈妈”。

而叶心抚摸着我的头发。

“没事了。有我们在。”

当我抬起头看向叶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看着玫瑰的红莲了，而是在玫瑰的花蕊中徘徊的蝴蝶。

我感到害羞，又感动幸福。

我变了。

13

2月11日，我去看了那本童话书——结尾其实是公主被追兵杀死了，血滴到了雕像的身上，但雕像的灵魂已经死了。而叶心在那个时候，特地为我改编了童话的结尾。

2月13日，明天就是情人节了，不知道叶心和陆柩会做些啥。

2月14日，叶心给我做了巧克力！但是给陆柩也做了，好像更大？不过最终还是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晚上回到公司，两人又去工作了。

2月17日，她在工作。今天的书是——

2月19日，她在工作。今天我看了——

2月21日，她在工作。今天去星都大学借来了——

2月23日，她回来了。陆柩还在忙。我没忍住，抱住了她。她有些惊讶，可能不知道就这几天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她。我邀请她有空的话一起去星都大学看书。她很开心我能邀请她做我喜欢的事情，并且说正好陆柩也需要读点书来增长视野。我说，陆柩如果忙的话可以不用去。她说到时再看，不过她是不会爽约的。

2月28日，她有空了。我发现她和我在书籍上有着类似的爱好。我最近在尝试入门公元时代的哲学，而她在看古中国的历史。我们在图书馆时很安静，而在路上交流得很开心。但是她好像开始和我在身体上有意地保持距离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是我试图拉近距离了，所以才发现这一点吧。

3月3日，陆柩也经历了和我一样的晚上。她抱着陆柩，紧紧地，没有任何隔阂与拘束。我不幸地撞到了这一幕，然后跑到外面的售货机买了点酒。不怎么喝酒的我获得了头痛，但今天晚上不会有故事了。

3月6日，乘坐地铁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样可以观察人群，可以放空思绪，也可以让我暂时忘记那个家。毕竟她们都在工作。毕竟……

3月8日，陆柩在家。我中午才起来，她已经给我做好了午饭，都是我最爱吃的。我没什么胃口，但终究还是吃了。她没有直说，但我知道，她开始对我心怀歉意了。毕竟是我的姐姐，也许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3月9日，工作找好了，去星都大学图书馆做杂工。虽然平日里也有在配合研发部实验，但我不像陆柩，懂公司管理相关的东西，我的空闲时间太多了，有点吃闲饭。我本来就是个独立的人，工作的日子更适合我。

3月11日，还是陆柩在家。陆柩告诉我叶心这段时间会非常忙，因为想留出一段时间来三人一起度会假。她向我坦白了她俩的关系——虽然她们也没瞒过，并且委婉地表达着她对我的一些疑虑。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不会介入她俩的关系，我只是她俩的妹妹。

3月12日，回家。陆柩做的晚餐。似乎是看了我之前推荐给她的书，在说着感想。很久没这么轻松地聊过了。她也很关心我的感受，一直希望我住在家里，有个依靠，叶心在公司，家里的方方面面都是她负责，我帮不上忙。

3月13日，我又喝了点酒。陆柩不让我喝了，带我去公司见了叶心。我酒量很差，已经有点醉了，乱讲话。只记得两人都在宽慰我。

3月15日，我没直接回家。我沿着地铁线走着，坐在雕像旁边，等着雕像发热来温暖我。我知道她俩要在和平纪念日那天做的事，但我没有办法，也不想有什么办法。

14

我坐在地铁上，手机关机，只是看着书。

依然是那本校园小说。

地铁上的电视转到了天策公司的发布会。

避无可避。

她很庄重，很美，但却要宣布一个我早已知道却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介绍着天策公司的成果，与国家的合作，一切平静而美好。

但我却只是低着头。

15

“最后，我想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朋友们。包括同事，还有我现在的家人。虽然我的父母已经在我高中的时候意外离去了，但我现在有了两位新的家人。她们支持着我，让我在困境中也能找到自己。”

16

她刚刚——

难道也提到我了？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我这才想起，当她宣布今天要“公开我们的关系”的时候，不仅看了陆柩，最后也看向了我啊。

所以，一切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的，只是我自己在脑海里构造出了一个庸俗的故事？

17

下一站是中转站。

如果我下地铁中转，我可以直接回家。如果不下地铁，我将会到达城市的东边，然后可以再坐回来。

我知道她们关心我，她们心里一直都有我，但是我也知道，她们也从来没有瞒过我。我知道的，也都是真的。

我似乎有很多种心情可以选。

总之，我站了起来，等待自己的选择。

不过在我站起来的那一刻，也明白了自己选择的答案。

我终究不会再依赖这趟地铁帮我决定方向了。我会自己在想要的地铁站下车。

我已经走出地铁了。